《芸斋小说》可以说是孙犁以往生活的影子。孙犁晚年写《芸斋小说》所凭借的几乎都是他生活里的记忆和熟悉的人物——当然是以人物为小说的原型。其中有几篇引起我的兴趣,就是想查证一下小说的人物原型又是谁呢?例如写王曼恬,再如那篇《罗汉松》里面的主人公 “冀中的莫里哀”。其实稍微了解一下抗战时期冀中的文学创作,也很容易看出:小说《罗汉松》的主人公老张就是以冀中抗战作家王林为原型。
1946年王林像。
曾就读于国立青岛大学
孙犁在笔记小说《罗汉松》里,塑造了一个游戏人生的作家形象。在这篇小说的最后,孙犁写道:“历次政治运动,他都以老运动员,或称为老油条的功夫,顺利通过。 ”“据我思考,老张得力之处,在于处事待人。他不像一般作家那样清高孤僻,落落寡合。什么人他都交接,什么事都谈得。特别是那些有权有势,对他有用的人。他以作家的敏感,去了解对方的心意;然后以官场的法术,去讨得他们的欢心。”“噫!当年革命如渡急湍,政治如处漩涡。老张不只游戏人生,且亦游戏政治。其真善泳者乎! ”
最初我以为王林(1909—1984)只是一位“三八式”的老干部,与孙犁一样,是抗日军兴参加八路军献身抗战的青年知识分子。后来才得知,王林1909年生于河北省衡水县,曾就读于国立青岛大学(即国立山东大学的前身)。在青岛读大学时,他还是中共青岛大学地下党的支部书记,与黄敬等人一个支部。他在青岛大学读书期间,是沈从文小说训练班的学生,还在沈从文主编的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和《国闻周版》文艺栏发表了一系列乡土题材的文学作品,并出版了长篇小说《幽僻的陈庄》。沈从文评价王林说:中国倘如需要所谓用农村为背景的国民文学,我以为可注意的就是这种少壮有为的作家。这个人不独对于农村的语言生活知识十分渊博,且钱庄、军营以及牢狱、逃亡,皆无不在他生命中占去一部分日子。他那勇于在社会生活方面寻找教训的精神,尤为稀有少见的精神 。
王林最重要的作品就是长篇小说 《腹地》。 《腹地》以1942年日军对冀中平原“五一”大扫荡为背景,记录了作者所亲历的冀中反扫荡生活。在冀中反“扫荡”时,冀中军区机关人员撤离转移到太行山区。王林时任冀中军区火线剧社社长,属于这次转移之列,但他要求留下坚持斗争,他是这样说的:“作为一个文艺写作者,我有责任描写这一段斗争历史,我不能等时过境迁,再回来根据访问和推想来写。我要做历史的一个见证人和战斗员,来表现这段惊心动魄的民族战争史。 ”王林表示:“冀中最后留下一个干部,那就是王林!最后剩下一个老百姓,那也是王林!”王林说:“这正如同演戏演到高潮一样,我不能中途退场。我要作为历史的一个见证人和战斗员,来表现这段惊心动魄的民族革命战争史。 ”
1985年版《腹地》封面。
四处隐藏转移中完成写作
王林1942年冬开始动笔,1943年夏完成《腹地》初稿。他是在四处隐蔽和转移的过程中写下了冀中平原反抗日军扫荡的《腹地》一书,他后来回忆说:“因为敌人的点碉如林,汽车路、封锁沟密如蜘蛛网,随时随地都可能与敌人相遇。我虽坚信最后胜利一定属于中华民族,但并不敢幻想自己能够在战火中幸存。我就这样,像准备遗嘱一样,蹲在堡垒户的地道口上,开始了《腹地》的写作……写完一叠稿纸,就封闭在地道里。 ”
小说《腹地》的主人公叫辛大刚,是一位因伤致残回到村中的八路军战士。他参加了剧团,并跟剧团里的一位美丽的姑娘白玉萼相爱。村支书范世荣是破落地主后代,丧妻后想将白玉萼续弦,于是在村中开会批判辛大刚。此时,日军开始了残酷的“五一”大扫荡,村支书却躲到了亲戚家。危急之时,辛大刚带领村民开始了反“扫荡”斗争……
在《腹地》完成后,孙犁曾如此评价《腹地》:“这是一幅伟大的民族苦难图,民族苦战图,作者王林自始至终亲身经历了这个事变 。写反扫荡是本书最拿手最成功的地方。当然,本书最精彩的地方还是真正写出了地道的冀中人民的生活的战斗的情绪。因为作者写的不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苦难,也不是单纯以故事传奇动人的英雄故事。这是一幅严峻的甚至残酷的现实图画……沒有传奇,沒有编造,沒有粉饰。 ”
1946年,王林将《腹地》手稿本拿给文艺界朋友们看,征求意见。曾在延安鲁艺任戏剧系主任的张庚提意见说:“第一节到第六节气魄大,但辛大刚到剧团中搞恋爱去了……这村前后两任支书皆坏蛋,令人不知光明何在。 ”1949年5月,作家康濯写信给王林:“花了两天时间,看完了大作《腹地》,我激动得不行!我拼命找黑暗,但找不着!我拼命找‘看不出人民力量’的东西,但人民力量都向我涌来!难怪王林要发疯了? ”丁玲建议王林“将《腹地》给周扬寄去”,周扬看过部分章节后,认为修改一些部分即可出版。周扬说:“别人说这本小说把解放区写得太黑暗,我看写得还太光明了呢,冀中区那个时候的工作就那样深入吗? ”在周扬的支持下,1949年8月20日,《腹地》在天津开始排印。当时,王林已随部队进入天津,任天津总工会文教部部长。之后又任天津文联党组副书记等职。
2007年王林《腹地》1949版重版。
日记见证与孙犁友情
1950年5月,《腹地》在上海再版。在1950年第27期、第28期《文艺报》上,该报副主编陈企霞发表了长达两万多字的《评王林的长篇小说〈腹地〉》。这篇批判文章发表后,新华书店很快就全部下架此书。这也是王林命运的拐点。
由于《腹地》不能再版,王林便不断进行修改。 《腹地》被王林视若生平最重要的作品,争取改好重新出版,便成为他后半生的主要精神诉求。在他去世前终于完成,并在他去世后的1985年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再后来,王林的儿子王瑞阳“发现”了自己父亲最初版本的《腹地》。在《老照片》第70辑上,有一篇王瑞阳写的《父亲王林与“腹地”》,介绍了这部长篇小说与作家的命运。2007年,王瑞阳自费由解放军出版社重新出版了1949年版《腹地》。
孙犁在《罗汉松》里对老张的描写,很难对王林不产生联想。王林和孙犁是多年的战友,也是作家同行。但两人的性格和处事明显不同,若读王林的日记,可以看出两人之间的友情和上世纪50年代初期两人因文学作品遭遇的处境——
1950年 1月21日
晚到孙犁处,他的老婆躺在炕上,他坐在床上,孩子们围着玩,孙对自己的创作也感到苦恼。不外几个女孩子,不过换过名字算啦。他想打出这圈子去,我感觉他这话倒是很深刻的自我批评,同时也是向前跃进的开始。
1951年11月6日
在青岛时接到孙犁同志出国前信,说《光明日报》对他有两文批评。回到津向邹明同志取剪报来看,批评者似乎对孙犁同志很了解,林、张文中说他在农村中生活过一段时期。在青岛时以为是批评《风云初记》,原来只是旧作《钟》和《嘱咐》……
1952年12月29日
今晨醒来,想起昨天看到的留里可夫的论文和孙犁同志的聊天,又想到几年来内心的痛苦,不知为何涌出眼泪,几年来教条主义者打击得我已经丧失了正视生活的勇气,弄得头昏眼花,闹不请现实主义是怎么回事了,以为胜利者只需要粉饰太平。
1956年1月29日
前晚王亢之部长批评我和孙犁同志主要问题是社会主义积极性不够。
1956年4月4日
晚至孙犁同志处看他,他上星期四因劳累,午睡后小便后晕倒,把左腮跌破,尚未检查出究竟是何病。身体是作家赶生活浪潮的本钱,这事对老孙的挫伤不小。
1957年1月2日
孙犁同志1956年的新作今日读完,很有诗意。我今看来,也觉得是孙犁的杰作。
1957年8月2日
二日到小汤山看孙犁同志,他的病见好,稳定住了,就是好。
1958年6月21日
评介孙犁同志的《白洋淀纪事》的文章,昨天写出了主段,今早安了个尾巴,这也算还了多日压在心上的一个问题,也算对老友的一个怀念。
1960年6月24日
上午梁斌同志来谈,远千里同志在去年全国文化会议小组会上提出对 《铁木前传》和《十八匹战马》的批评。下午林呐同志来说人民图书馆评论组正讨论《铁木前传》,持否定论点者居多数。语文研究所张果总结大家的意见而又加以提高说:自然主义手法、修正主义思想……
《十八匹战马》是王林的短篇小说。孙犁1956年“很有诗意的杰作”就是中篇小说《铁木前传》。也就是说,王林和孙犁都因为自己的新作又遭到批评。
晚年的孙犁曾写过多篇怀念冀中抗战时期作家战友的纪念文章,例如怀念作家远千里、诗人田间等。但是,除了这篇笔记小说《罗汉松》,再没见过他写王林的纪念文章。(文/薛原 本版图片均由作者整理提供)
责任编辑:李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