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就一直想做这样的事,就是去访问一些读书人,跑到他们家里面去看、去拍照,请他说一下他这些书是怎么得来的?他的书架上有哪些书是他最喜欢的?那样我就能看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书房是圣地、禁地,是不应该随便让人进去看的。因为它会揭露出你的秘密,它会不小心透露出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每一个人的书架都有自己的秩序。我喜欢看人家的藏书,就是想看他们有什么秩序。如果一个人家里面的书房按照出版社或者丛书的系列来排,那看起来肯定非常漂亮,颜色一致的书都排在一起,那么就表明这个人会很在乎外观上的东西。所以一本书被买回来,放在自己的秩序里面以后,这个秩序就是一个宇宙、一个世界,和这本书在市场上、书店里的位置完全不一样了。
更何况你可能有些很古怪的想法去排列你的书。比如说有一个很有名的出生于阿根廷、现在在乌拉圭当记者的作家叫多明格兹,他前几年出了一本书,叫《纸房子里的人》。这本书讲的是书狂的故事,这个书狂怎么样安排他家书架的秩序呢?他和朋友说:莎士比亚的书绝对不能够和玛娄的书放在一起。玛娄是跟莎士比亚同期的剧本作家,死得比较早,命运比较坎坷。他常常指控莎士比亚,说莎士比亚抄袭了他的剧本。他们两个当年都很红,并驾齐驱,但是两个人谁也看不上谁。这两个人生前就是死对头,所以作为负责任的读者,绝不能够把他们两个的书放在一块,如果放一块,会让他们继续在书架上面争吵。
德国思想家本雅明曾经说,买书实际上是拯救一本书。就是说从这一刻起,书脱离了它商品的面目。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来讲,它成了构筑这个人灵魂教堂的一块砖瓦。所以一个人的书房,一个人的藏书,是一个人的世界,是他的灵魂的体现。
书如果在空间上体现出一个人的灵魂,他的兴趣、他的嗜好、他要隐藏的东西都在里面。那么对他来讲这些书有没有时间纵深的角度呢?我觉得这也是一个很值得探讨的话题。
所谓时间纵深的角度,可以这样来理解——买了一本书回来可能会签名,签名的旁边还会有日期,我相信有些人会有这样的习惯。有的人甚至会连什么时候看了这本书也记下来。甚至有人更特殊,这本书可能买回来的时候签了名,写了购买的日期,后来看书的时候又写了日期,而且可能一下子看不完,可能过几个月拿出来又看,于是又记下日期。这本书就变成了一本日记,历年来你读它的轨迹都留在上面。如果不是刻意这样做的话,你也可能会夹一些书签、证件、名片。一大堆东西塞进去,塞进去之后,这些东西都是你生命中某个过程的记录,都保留在这书里面。
书不只是表达、承载内容的载具,书本身也有历史,有被阅读的历史、有被翻开的历史、有被购买的历史、有被转卖的历史……特别是图书馆的书更是如此。有时候,读书相当于跟一个你不认识的人,一个不知道是多少年前读过这本书的人进行遥远的对话。而这个对话,只有下一个借这本书的读者才能很完整地看到:原来在我所不知的时间里面、在我所不知的两个人中间,曾经有隔空的对话发生在这本书上面。
谈到这里,我们逐渐接近了一个更加核心的问题——在阅读的那一刹那,我的生命如何受到影响?如何被改变?如何和书发生关系的呢?到底什么叫阅读呢?
所谓的阅读,我可以借用法国思想家布朗基的话:阅读就是让人得到自由,让作品得到自由。我们每个人读书的时候几乎都有这样的经历:你会发现有些书是读不懂的,很难接近、很难进入。我觉得这是真正意义上、严格意义上的阅读。这样的阅读总是困难的,困难在于阅读这些作品的时候,我们希望把它们组织成有机的东西,读出一个意义来,读出一个自己能理解、掌握的世界。但是你感觉这个作品在抗拒你的这种欲望和要求,整个阅读的过程其实是个角力。这时候你就发现,阅读无非是让我们发现了我们自己的顽强意志以及作品本身的不可征服。作品是自由的,在于在阅读过程中你发现它不能被驯服;你也是自由的,因为你充分地意识到自己的意志、自己灵魂的存在。读完一本很困难的书,你不能说自己都懂了,但是你的深度被拓展了,仿佛经过了一场漫长的斗争,这样的斗争就像做一种很剧烈的体育运动——精神上的体育操练,使得你这个人被转化了。
大家平时很容易有俗见,就是认为读书应该读一些引人向上的书、励志的书籍。例如推荐看一些名人的传记,看看这些人怎么奋发向上、努力向前,最后成为一代伟人等等——我很反对年轻人看太多这种励志书。
为什么?我发现一个人读励志的书籍多了都会变成傻子,就是立志立过头了。无论遇到任何困难、任何问题,他就想到要勇往直前、排除万难、不怕牺牲。他没有考虑过,是不是自己错了,是不是一开始的决定就有些问题。他对世界的看法会很单调,对人生的看法也很单一,从来不知道世界的复杂,人生的阴暗。所以,我认为在年轻的时候,有机会要看一些“邪恶”的书。如果一个人很早的时候就意识到人性里面的阴暗、邪恶,知道自己控制不了那种欲望、那种动力,你就会明白人生很不简单、很复杂,世界很可怕、有很多意外、很多不能控制的东西,这样你有可能变成性格比较平和的人。读书不是让人变坏,而是让我们对人性有一个纵深的理解。
所以我们大家请开放自己,让阅读、读书去改变自己。我们随时随地都还有这种可能:尽管自身未必会变成更好的人,但是改变本身就已是人生的目标。
(新华日报 梁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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